渥太华/江河
妈妈过世了，爸爸思念她常常落泪。有时候劝不好我就会逗爸爸，说他没羞，那么大岁数想媳妇儿……有一次，爸爸不大好意思了，便给我讲他捡漏的故事，我第一次知道爸爸妈妈的情缘。
爸爸说，他家的生活状况不很好，靠打工薪俸养活奶奶和自己。虽说吃穿无忧，但不是很优渥。那时他和奶奶租住在我姥姥家后院，每天出入要经过前院。爸爸性格内向，比较腼腆。虽说每天早晚从前院穿过，但除了遇到长辈礼貌地点点头，微笑一下外，和姥姥家所有人都没有交集。一天，奶奶说，外院的老太太有意把他家二女儿说给爸爸时，爸爸愣了半天，醒过盹儿来一般，一个劲儿摇头，告戒奶奶：“千万别乱说，这种事不能乱说。这要让前院大妈听到，非把我们赶走不可。”当爸爸知道这事是真的时，竟然兴奋得在屋里来回转圈儿。
姥姥家是个殷实之家，住房是自家的，姥爷和大舅都端着铁饭碗，还有一点儿房租收入。姥姥有五个儿女，大儿子领队，小儿子殿后，中间挨肩三个姑娘，一个比一个大两岁。爸爸住进姥姥家后院时，姐妹三个正值青春年华，前院儿一片幸福欢乐，也不由让爸爸从心里羡慕。大姐三年前出阁了，嫁到上海，姥姥提起大姑娘就伤心，说大姐充军发配了。大姐出嫁外地，二姑娘就接班协助姥姥做家务。大姐只是听喝，叫干什么干什么。二姑娘接班硬把自己变成了大管家，买东西做饭，洗洗涮涮，算账管家……实打实地当起管家婆。姥姥身体不好，二姑娘能管的，姥姥也就乐不得撒手。难得的是二姑娘做这一切心甘情愿，连妈妈、妹妹、大嫂的大褂旗袍都自己做。二姑娘高兴做，姥姥图省心，可就这样耽误了二姑娘找婆家。两年前，说媒的人隔三岔五登门，可家里离不了她，都叫姥姥支走了。现如今，都吃二十三的饭了，快成老姑娘了，姥姥、姥爷有些着急了，可二姑娘一点也不着急。姥爷埋怨姥姥不使唤儿媳，耽误女儿。叫姥姥去找找媒人，托付人家给二姑娘说个主儿。这媒人还没回信儿，逼嫁的主儿上门儿了。谁呢？姥爷的大姐。这可是个人物，大姑姐一进门，姥姥连忙下地，叫二姑娘换新茶、端水果，准备午饭，赶忙把大姑姐请到炕头坐下。问大姐：“今儿您怎么有功夫进城来了？”大姑姐说：“家里那么多人和事，哪儿出的来？行了，长话短说，你二外甥快二十五了，死活不娶媳妇儿，说就喜欢二妹，非让我来提亲。我也喜欢二丫头，亲上加亲不错。今上来就是问问你们的心气儿，你和老兄弟，和二姑娘碰碰心思，过几天我再来，给个准信儿。我待不住，得赶紧回去，孙子还托邻居看着呢。”姥姥叫大姑姐吃完饭再走，怎么说都留不住。大姑姐走了，姥姥可犯了难了。这大姑姐性子烈，一不合意就龙颜大怒无人能阻，姥爷在大姐面前像个避猫鼠，连句整话都不敢说。姥姥心知肚明，二姑娘到她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，一个劲儿后悔没早点儿给二姑娘找个人家。现在怎麽也得想个法子，说出大天也不能给大姑姐做儿媳，可又想不出救女儿的办法。姥爷一到家，姥姥立即关上房门，和姥爷商量怎么办。姥爷说：“不答应，把大姐惹火儿了怎么办？”姥姥说：“二姑娘和大姑姐脾气秉性完全一样，早晚两家都得翻脸。嫁过去，娘两个打起来谁也不让谁，你能管你姐吗？二姑娘受气你不心疼吗？我心疼。现在和大姐翻脸，也比二姑娘嫁到她家翻脸强。到那时候，孩子在人家手底下，一辈子受气受罪，我们就得眼睁睁地看着……”姥姥和奶奶提起儿女婚事，可能是姥姥为了救女儿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爸爸说他捡了个大漏儿，得到准信儿一天也不敢耽搁，立刻找房搬家，托人上门提亲，选吉日结婚。
爸爸租了一个五间跨度的大北房，三间拆去了隔扇变成一大间。拿出自己几年的积蓄，添置了一屋子好家具。床是席梦思带帐子架的西式铁床，外加一堂紫檀木的家具。桌上的摆设饰品都很新颖，给二姑娘一个大大的惊喜。其实，二姑娘虽然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交往，可平日这个男人从院里走过，二姑娘早就对这个人的彬彬有礼，对这个人无论长衫、马褂还是西装革履都整整齐齐、干干净净有好感。一看到新房的一切，谁也不服的二姑娘对身边人有了几分敬佩。爸爸说，那时他虽然不富裕但他见识多。他给一位公署专员做随扈，走南闯北，出入高档饭店、舞厅、会馆、政府部门。出行都是小汽车、软卧。还有不少灰色的收入，像给专员做衣服，爸爸去选择裁缝店。裁缝店为了留住这个客户，掌柜的就会悄悄给爸爸做一套等等。
爸爸说，娶了你妈我捡了大漏儿。你妈是个奇女子，床上一把剪子，厨房一把铲子，家里活没她不会干的。我们家永远收拾的一尘不染。她勤快聪明心底又善良。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，但我有时候仗义，大把银子助人，她二话不说把家里的钱都拿给我。胡同陈家做买卖受骗，全部家当被骗了个精光。陈先生一家要一死了之，我听说后叫你妈把家里现有的钱都拿出来，你妈什么都没问，立即给了我，和我一块把钱送到陈家。并劝陈先生先在花市大街摆个摊，一家大小有口饭吃。我失业时，你妈连夜给有钱人家做旗袍、大褂，挣钱养家。家里揭不开锅时，她一句怨言也没有，到被服厂做女工……我天生素食，几十年都给我单独做饭，而且做一手好素菜。我和你妈结婚几十年，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。你妈走了，我不知道以后的日怎麽过，吃饭、喝水、端起碗……你妈在世时的样子，就会出现在眼前。除了流眼泪，我还有什么办法呢？
听着爸爸的故事，我也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。我突然明白了，母亲过世，我的悲痛被我自己小家的生活冲淡许多，而爸爸一个人生活，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生活在母亲的身影里，其苦其痛何处是岸？正是这故事让我决定带父亲到我家一起生活。
写于2022年父亲节前夕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