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刘福琪
多年以来,中文系一直是河北大学最值得夸口的系。1958年暑假开学后不久,系里召开的迎新大会,能来参加的名师到了八九位,各以不同的身态和神态坐在我们200余名新生前面。系主任王志华女士致词时说:“南开大学中文系自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饱学之士,王达津先生啊,娄先生娄适夷呀,陈文驹陈先生啊……”
副主任高熙曾先生笑着插话:“还有他们系主任李贺林先生。”
王主任一笑说:“他,勉强算一个吧。”
高主任又一笑:“大名鼎鼎的文艺理论家李贺林先生,是我们芳名远播的王主任的如意郎君。”在场师生一通笑。
王主任继续:“我们的中文系,与南开大学互为伯仲。学术界领军人物,排队一长线,散开一大片。”
王主任介绍的第一位是一级教授顾随,但顾随临时缺席,身体欠佳。不是偶感风寒,一直欠佳,以至于我们这一届还没有聆听他讲课,1960年他就“走”了。顾随的讲座倒是听过一次,几句开场白记一辈子。浓浓的冀南口音:“现在讲新型师生关系,师生之间可以兄弟姐妹相称。不过——顾之京同学好像应当除外。”叫顾之京的女同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——他是她的爸爸,她是他的女儿。大家那个笑啊!
第二位叫雷石榆。已经听说雷教授来自台湾,是郭沫若推荐来我们学校的。学富五车,滑稽透顶,上他的外国文学课如同欣赏相声。果然,嘻嘻哈哈着站起来,连手示都具相声演员味儿。
裴学海先生最无特色,但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最具特色。上中等个头,紫檀色面皮;身材发胖而不臃肿,行动迟缓而不吃力;疙瘩钮釦,千层底鞋;冲学生招招手就坐下,好像有几分拘谨。——走在街上,如果多人把这个老头儿看作乡下老农,一点也不奇怪。
高等学校里,教师上课来,下课走,师生之间一般谈不上感情不感情。印象好与坏,浓与淡,深与浅,就看教师腹中学问和讲课艺术了。学生之所以忘不了裴学海,不是因为他的风度,他是河北老农的风度。一届一届学生感念他,完全因为他的学问和他的名字一样,浩如烟海。
裴先生一直担任我们古汉语课。语速无疾缓,慢慢悠悠一个劲儿;声调无高低,平平板板一口气儿;不带任何感情色彩,没有丝毫幽默氛围。但无虚字,无冗句,字字句句是不掺水分的纯学问,学生只有全神贯注听、埋头速记的份儿。
裴学海,1899年生于河北省栾县,1928年入北京清华园国学研究院,受业于梁启超、赵元任等大师。先秦诸子、两汉三国、魏晋南北朝等汗牛充栋的名著,烂熟于心。小学(古文字学)造诣之深,只有北京大学王力先生可与比肩。其代表作《古书虚字集释》,乃汉代许慎之后第二部划时代文字学巨著。1932年出版于商务印书馆,32开,920页,许多大学的文科专业,一直列为必读书目。该书“以解古书之疑义为要旨”,对历代学者的见解一一辨析,去伪存真,优胜劣汰,见解精当而透辟。
书出版以后,裴老再接再厉,继续往更深处挖掘,向更广处开拓,耗费心血30年,完成了《古书虚字集释》修订本。规模为原著三倍,被列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,划入中华书局出版计划。万不料“文革”从天降下,修订版成了裴老现行反革命一大罪状。残酷触及肉体之后,胸前挂上地主分子大牌,押解原籍,不久便凄惨惨死于出生之地。
修订本哪里去了?上至公安部,下至公安局,多方侦察,多年调查,迄今无踪影。普通观念里的小偷大盗,偷钱盗物,绝不会偷盗裴老这古奥艰深、枯燥乏味的超大部头书稿。案犯大有可能是业内人士,但偷来的罗鼓打不得呀!白给中国古文化研究领域造成永远无人能弥补的损伤。罪过呀!
(2019.9.1《中老年时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