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肖庆涵(渥太华) 摄影 / 叶蔚
题记:1969年5月7日,北京邮电部机关共一千多人,在天安门广场宣誓后,步行至北京火车站,集体奔赴湖北省阳新县,以富池镇附近的半壁山为大本营建起了“邮电部阳新五七干校”。69年10月,在“一号命令”发布的三天之后,掌管邮电部的军代表,以战备疏散为名,将干校人员的家属和子女,从北京赶到了阳新。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,我们这些15、16岁的孩子,多次提出我们是因为“一号命令”而疏散来干校的,既然“一号命令”是错误的,那就不应该让我们这些子女来干校。71年11月干校领导作出决定,让我们回到北京原来的学校。转瞬之间50年过去了,谨以此文记叙一件当年在干校时自己亲历的,与扑朔迷离的九一三事件有关、但又无文献记载的尘封往事。
1971年的春天,干校所在地来了一队军人,由一个参谋带着大约一个排的人,在半壁山东麓11连和12连驻地的山洼里,搭起了几个帐篷。据他们自己说,是38军的一部分,其装备的是63式自动步枪。据说当时只有伞兵部队,及8341部队和38军,装备了这个中国自行研制的第一种自动步枪。听他们自己说:是从驻地保定来到长江以南,修筑江防工事,防止苏联入侵的。来后不几天,他们就在马鞍山附近修建了一座靶场。从此经常可以听到步枪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。
干校里军代表倒是有几位,但好像没有一杆枪。这下不但见着真家伙了,而且好像38军有打不完的子弹。因此学校找上门去,请他们给我们这些初中生进行军训。之前在北京上初一时,也有过军训,学习稍息、立正、向右看齐和走正步。这次军训可不一样了,38军派了二位班长来,记得负责我们二排训练的班长姓张。军训只花了很少时间去练习稍息、立正、向右看齐,主要的内容是教我们射击。大部分同学觉得打枪还是挺好玩的,因此练起卧姿装子弹,调节装定标尺,三点一线瞄准,屏住呼吸击发,还都挺认真的。我因为小学四年级时参加过学校的射击队,所以这些东西早就玩熟了。张班长发现我不是菜鸟,因此让我帮着通过卡在枪上的观察镜去检查其他人是否瞄准了靶心,以及击发时是否能凝神屏气。一来二去,我就和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张班长成为了朋友。
除去军训外,学校也组织我们参加修炮洞的义务劳动。当时的计划是在半壁山东北脚,凿一个贯穿的洞,炮口冲着北面的长江,炮弹可以从山背面的洞口运进去。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,浩荡的长江在半壁山骤然收窄,成为长江水道的咽喉地带和兵家必争之地,其中有二次载入史册的大战。第一次是1854年11月,7千多湘军在此大败2万之众的太平军。这一仗绝对是湘军水师打得最凶险的一战,5千湘军水师尽焚4千艘太平军战船,之后太平军的水师基本瓦解。湘军水师的统帅彭玉麟,借此役而一战成名。由于其编练的长江水师是北洋舰队的前身和主要基础,因此彭玉麟被誉为中国近代海军的奠基人之一。另一仗是1938年9月,发生在富池口、半壁山一带的田家镇保卫战。此役为武汉会战中最为艰难、惨烈的一次战斗。当时中国守军调集了5个师的兵力,由一个加强旅7200人驻守半壁山,田家镇要塞则由九战区部暑了44门炮来防守。日军方面陆上进攻的部队为第六师团第11旅团和台湾旅团波田支队;江上则由日军第3舰队,用舰炮进行火力支援。整个战役历时15天,在日本海、空军方面的压倒性优势下,田家镇保卫战宣告失败。据报,此战役中国军队阵亡了1万7千人。
两次血腥的战役,一次是顺流而下,另一次是溯江而上。从38军所修的炮洞望出去,防备的是逆流而上和对岸渡江的进攻。夏未的一天,张班长悄悄告诉我,当天下午38军的副军长,要乘汽艇来检查施工情况。出于好奇,吃过午饭我就和几个小伙伴,来到江边干校停放机动船的沙滩旁等着。下午2-3点钟的光景,从上游开来了一艘汽艇,快速停靠在了带队施工的参谋和排长的身旁。一个魁梧的汉子在艇上站起来,指手划脚地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,汽艇就掉过头来,顶着水在炮洞前面的江面上转了一个圈,然后就加速向下游九江方向去了。那边沿江南岸的山里,有更多38军的战士在修炮兵工事。因为那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,据说联接炮位的山洞,里面宽得可以走卡车。
当大部分同学掌握了瞄准和击发的要领之后,军训组决定让我们进行一次实弹射击。同学们兴奋地来到了靶场,全体列队面向100米外山脚下的胸环靶,教官先讲了一下注意事项,特别提到63式自动步枪的后座力,向后的力并不大,而是往上跳,所以要用肩膀压住枪托。每人三发子弹,打完后放下枪站到后面去,一组人全部站起来后,报靶的同学再从半山腰下来报靶。讲完后挑了几个男生,由一个战士带着去报靶,他们几个走到了对面,趴在了靶子上方的半山腰上。一排打得挺顺利,二排前几组也打完了,但最后一组有个女同学,一直不敢开枪。大家已经等了半天了,都说她不打就算了吧。但张班长不想放弃,趴在她旁边一直在鼓励她扣板机,但她就是不敢。对面报靶的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有一个同学站了起来往这边看。这当儿那位同学的枪响了,由于她没有用肩抵住枪托,枪带着她的双手一下举过了头顶。只见对面子弹溅起的尘土,高度大约在胸环靶和站起的那位报靶同学中间的位置。大家都被吓得够呛,张班长也彻底放弃了。最后那个团里来的参谋,表演了一下点射和连发。把他打的那个靶子拿回来一看,弹着点上下左右都有,散得很开。所以这枪真没说的那么准。
九月十三日,张班长告诉我,他们马上要离开了,别的部队会来继续施工。他们的枪械、弹药都已经收起来了。过了两天,看到来了一批穿上绿下蓝的空军。奇怪的是战备施工停了下来,改为天天开会学习了,射击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也从此消声匿迹了。不久我们就听说了北京发生的大事,也得知国防工事停修了。在38军离开之前,我和一位要好的同学合买了一个笔记本,找了一天晚上去跟张班长告别。张班长告诉我们:他们即将被集体复员,他得重回老家张家口。本来很高兴能在38军这个著名的万岁军当兵,已经入了党,有希望被提干,现在什么都完了……说着说着他伤心得哭了起来。我和同学真不知如何安慰他,因为在那个年代,一个人可以选择行善还是做恶,可以管控自己的心态,甚至影响身边的人,但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,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在自己身上发生。我们只能祝愿他能够尽快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,走好人生后面的路。
在动笔时,心中有很多疑问,例如:那时有那么多的基建工程兵部队,修战备工事为什么要用38军这样的野战部队?那样大规模的国防工程,还没修完就匆匆下马,是什么原因?有关九一三的文章,涉及38军的只有一句话“1971年9月12日毛泽东令李德生调动第三十八军一个师到北京南口”,但没有说把38军从什么地方调到南口?想找些参考资料,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。因此只能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成此文,让一段尘封的往事,留下一点点历史的痕迹。
五七指示,干部下放。邮电干校,阳新芦荡。
一号命令,全家捎上。围湖造田,富水长江。
半壁山边,拖坯盖房。打渔养猪,种菜种粮。
忽来军队,构筑江防。崩山凿洞,投弹放枪。
九月十三,风云无常。专用军机,坠毁异邦。
我等返京,士兵回乡。无痕历史,岁月难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