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笑言 /渥太华
我跪倒在翠柏环绕的山坡。风从我的面颊掠过,带走了潺潺的泪水。我和大哥把母亲的骨灰送进了她老人家生前自选的墓室。民工开始封穴,我依然跪在碑前。山风呜咽,卷起纸钱的余烬,挥撒在我的膝前。我新出的一本书,也烧在这灰烬之中。
这是曾经熟悉的山,上小学时清明节时常来这里为烈士扫墓。长长的队伍,步行十几公里,背着军用水壶和妈妈给准备的干粮。今天,是我们为妈妈准备干粮了。精致面点,应时小菜,新鲜瓜果,都带来了。
十岁那年,我在相距这里一百八十公里以外的一条山路上骑着自行车,从乡村去县城买驴肉。
我抄了小路,玉米还没有长起来,刚刚齐腰,太阳把土坡晒得坚硬,轮径28英寸的飞鸽牌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蹦跳着前进。母亲对我很放心,打发我独自去买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数额最大的一回是去城关供销社买理发推子。记得售货员是位大叔,接过我递给他的五元人民币,愣了一会,然后再三盘问我是不是真买,大人知不知道。最后一边往匣子里收钱,一边跟旁边的人感慨说,城里娃就是不一样,五块钱就敢一个人来花!这种理发推子,店里只进了一个,摆上柜台两年了,从来没人买。
父母在一所大学工作。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,据说是林副统帅的指示,大学战备疏散,把大部分教职员工搬迁到一个偏远的县城。每家每户把全部家当装在箱子里、筐子里、铺盖卷里,贴上标签,装上解放牌大卡车。车队从西校门出发,浩浩荡荡,一路摇晃着开进山里。一开始我们在露天的车厢里唱着革命歌曲,后来就安静下来。有人晕车呕吐,司机停了车,男孩子趁机就地小便,后来大人也加入了,乱哄哄的。
到了县城,车队解散了,分别开向更加偏僻的山村。教职员工与家属被整编为某连某排,分散在不同村落的老乡家中,谁也不知道会住多久,既来之则安之。
父亲是学校挂了号的走资派,定罪为大叛徒,关进了“牛棚”。即便下了乡,他也和别的牛鬼蛇神关在一起劳动改造。除了定期探视,我和母亲见不到他。大哥则响应号召,去了更远的地方插队。
在村里,只有母亲带着我,相依为命。
村南数里有一座水库,下雨的时候水库的鱼会被冲到村边的水渠中。母亲逮着鱼,烧熟了送四邻,村民摇摇头,笑着拒绝,说不吃那东西。后来母亲约了几家学校的熟人,一起去水库买鱼吃。鱼很大,长度有一米左右,有的叫草鱼,有的叫青鱼,我至今都不知道它们的学名,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现今菜市场上卖的哪种鱼。不过我那时的营养,多亏了那些鱼。买鱼的时候,我就去赵阿姨家借一辆自行车,跟着母亲一起去。我还记得,有一次在路上,母亲被一辆拖拉机别了一下,狠狠摔了一跤。后来朱大夫给开了点红药水,涂红了胳膊。
我们住的村子小,没有学校。上学要经过几道山梁,到另一个大些的村子。第一次上学,我走得很累,有些气喘。牛蛋和同伴们取笑我,说城里人太娇气了。
老师姓余,头发乱蓬蓬竖着,消瘦,颧骨到嘴角左右各拉下两条清晰的皱纹。他教两个年级,在一个教室混着上课。我是低年级,牛蛋是高年级。当天余老师念完一张报纸,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作文,就去教高年级了。作文题目是什么我早忘了,只记得闹革命的闹字不会写,问了老师。他工整地用钢笔按毛笔字的写法给我写了下来。
我交上作文。原本喝茶休息的余老师忽然一拍讲桌,叫了一声好。然后用浓重的方言给全班同学读了一遍我的作文,表扬我写得重点突出短小精悍还用了不少成语。余老师一转身,立刻就有一个纸团砸在我后脑勺上。我嚷了一句,余老师呵斥了几句,却怎么也追问不出是谁干的。
牛棚允许每周送一次饭。自从有了鱼,我就开始给父亲送鱼汤。只是鱼汤,没有鱼,因为父亲是北方人,吃鱼总卡刺,几十年都学不会。进牛棚以前,母亲有时会细心地把刺除掉给他吃,一如侍弄一名婴儿。但父亲仍然有一次被严重卡住,喝醋咽馒头都没用,最后还是去了医院。医生用一只长镊子,伸进他的喉咙把那根细长的三叉刺取了出来。打那以后,父亲就干脆不吃鱼了。可是那个年月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,能有鱼汤补身体,已经让其他牛鬼蛇神羡慕得了不得。平常吃玉米面窝头和高粱面压的钢丝面就算改善伙食,隔三差五还得集中起来吃一顿忆苦饭,糠窝窝加野菜汤。起先我吃得很起劲,为了表现积极,硬是大口大口吃下。后来越吃越受不了,糠菜不仅难以下咽,而且根本就不消化。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