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笑言 /渥太华
晚上,跟母亲相熟的几位学校阿姨经常相互串门聊天。没有她们,那段日子肯定还会更艰难。与阿姨们散了之后,才是我和母亲的时间。
妈妈,爸爸是大叛徒吗?我问。其实已经问了很多遍了。
爸爸不是。爸爸是好干部。妈妈说。也已经回答很多遍了。
可是大标语到处都写着他是大叛徒,跟刘少奇一样!
他们搞错了。爸爸会平反的。
什么时候啊?
不知道,妈妈叹口气说,我们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。
当地的孩子不相信党也不相信毛主席,他们很快就知道我是大叛徒的儿子。本来我们一个村的孩子挺抱团,知道了这件事后,牛蛋们不再理我。于是上学路上,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。我越过一条条沟来翻过一道道梁,捉几只蚂蚱,摘几串沙棘,倒也自得其乐。我甚至有些沉迷。庄稼,无边的庄稼,还有无边的野草野花。矮的是沉甸甸的谷子,高的是抱穗的玉米。风一起,绿叶哗哗的响声,此起彼伏,一直响到天际。我仿佛就属于这山中,山花点点,暗香残留。雉鸡在田间啄食,喜鹊在枝头大叫,我的目光,我的耳鼓,通过自然,与之呼应。
一天,牛蛋在路上拦住了我,要我给他团二十个打弹弓用的泥丸。我说,自己的事自己做。他瞪圆了眼,说,你敢教训老子?有你好看的!警告你,叛徒的儿子!小心无产阶级专政你!
过了几天,牛蛋领着几个人又在路上拦住了我,问,泥丸团好没有?
没有!我有点害怕,所以说话特别大声。
反了你,小叛徒!
你才是叛徒!
牛蛋笑了,说,大字报上写了,你爹是叛徒,你娘是叛徒婆娘,你是叛徒崽子!你不是语文好得很嘛,认不得字了?
你才是叛徒!
去你娘的!牛蛋用力搡了我几下,发狠道,叛徒崽子就要为人民服务!还有你娘,整天打扮得妖精似的,一看就不是好东西……哎哟!
我气得说不出话,一头就撞了上去。牛蛋被撞翻在地,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。他爬起来,嘴里噗噗吐着气,犍牛一样冲过来扑倒了我。他本来就比我大两岁,又长得人高马大。我被压着,全无还手之力。牛蛋得意地盯着我,脸对着脸,恶狠狠地说,你说你是小叛徒!不说就不放你。
你是小叛徒!我立刻大声说。牛蛋的同伴们在一旁哄地一声都笑了。
娘的!让你跟老子玩花样!他加大力量,我的双手被他压在地上磨来磨去。
我痛极了,猛一抬头,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肩。
啊!牛蛋大叫一声,放开我!
我不理他,因为我不能松口。
他挣扎了一会,终于先松开了手。我也松开口,把他从身上推下去。我们同时站起来,两眼紧盯对方。他咧着嘴,用手摸摸左肩。然后忽然腰一沉,右肩向我撞来。我也马上顶出右肩,跟他来了个硬碰硬。身体的碰撞震得我的牙床酸痛,我觉得我有好几颗牙都松动了,身体仿佛虚脱,脚也站不稳了。这时牛蛋的同伴一拥而上把我的胳膊拉住,张开身体,让牛蛋前前后后狠命撞我。
树枝不知何时静止,因为山风已经不吹了,只有蝴蝶还在花间飞舞,模模糊糊。风又起,落花旋绕,淹没我来时的路。
血水从我的口中流出,弄脏了我的衣服。我有点恍惚,身体像沙袋一样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,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了。过了好一会,牛蛋撞够了,把我一把推倒在地,说,好,算你有种!泥丸不用你团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一路上学的孩子全都给牛蛋团过泥丸。
回家母亲见到我的样子,吃了一惊。一把揽过我,来不及问话,先检查伤势。我说不要紧,没事,就是和牛蛋他们打架了。
为什么打架?
牛蛋要我给他团泥丸。我不肯。
就这事?
就这事。
傻孩子,牛蛋是村里的孩子王。你别惹他。
已经惹了。
母亲摇摇头,说,吃过晚饭我带你去他家串个门,跟他爸爸说一声,叫他别欺负你。
妈,我不去上学了!我冷不丁说,眼泪夺眶而出。
啊?怎么能不上学呢?不就是打个架嘛。男孩子,谁不打打架啊。母亲不高兴了。
不,妈,你不知道,他们老骂爸爸是叛徒,还骂你是……你是……反正是说你坏话!我真的不想去学校了。你教我语文和算术吧,你本来就比学校老师教得好。
上学不仅是学知识,还要学做人的道理,要学与人相处。母亲的劝说如云朵般在我耳际飘过,我知道她在说什么,但我不准备听。我只是抽泣,准确地说是抽搐,因为已经没有泪。我再没有多说一个字。
母亲当即找到排长,其实就是原来的办公室主任,一起去了牛蛋和其他几个孩子家。乡亲们的说法是,打架的是牛蛋,其余的都是拉架,不存在群殴。小娃娃打架不记仇,该打就打,该上学还上学。
那天晚上,母亲的脸色很阴沉,给我擀了碗面。
第二天,我照常起床。喝完稀饭,我看了看书包,不肯走。母亲平静地说,就在家里吧,妈教你。
(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