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书房里,端正地挂着一副油画,画面上苍灰的是沉静的夜色,萧疏的树影,远方的村落……唯有悠远的夜空中央,那一轮孤悬的明月光辉闪亮,常常将我带入恍惚的乡愁里。
回忆的序幕总是从那个遥远的雪夜徐徐拉开。在乡间的一段山坡小路上,一轮明月自白杨树梢的背后悄悄升起,像一个镶了金边的银盘,清冷的光辉倾泻在山路上,泛起幽暗的雪光。雪花点点,山风轻,拂过林梢,拂过山路上那个黑黢黢的匆忙身影。那身影急促的喘息声伴着脚下“咯吱—咯吱—”的踏雪声使得路两旁的白杨树林更显得高大茂密。
那个雪夜里瘦小的身影正是我的祖母。她怀中紧抱着三四岁浑身滚烫的我,那一晚恍惚跌入了云海里,周遭的一切都是缥缈虚幻的,唯有祖母一缕缕灰白的头发在我眼前的风雪里舞,她温湿的唇一次次地贴在我的额上,伴着她豆大的汗滴和咕咕而出的泪水,落在我的脸颊,又轻轻滑入我的脖项。那一晚的路多么漫长,那轮明月,却从此根植在我的心田里,犹如一盏灯,亮在我此后所有漂泊的生涯里。
儿时的那个与祖母相依为命的小山村是美丽的。村前流水潺潺,屋后山色葱茏,草色青青。春暖花开时,红花儿,黄花儿朵朵开得生动,风儿轻唱,蝶儿翔舞。常常在这样的日子里,或是清晨,或是黄昏,我却独自坐在门前河边的青草地上,听着河水静默地流淌,凝望着远方,痴痴地陷入无边的忧伤里,每每这时,祖母总是倚在门前,远远地望我,当我回首,与她的目光遇见,她瘦小的身影便一瘸一拐地走近我。
“瞧,咱们满园的豆角儿、黄瓜儿、还有你最爱的柿子样样笑的可爱……”祖母拥我入怀,笑着说。
我那时已经不记得,去远方寻找各自幸福的父亲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多少时光。我不说话,依旧凝望着天边,看晚霞一会变成一匹大马,一会又变成一只天狗来。
“我娃儿不难过,咱不是还有贝贝嘛……”。贝贝是一只毛色金黄的狗,祖母对我说这话时,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一直望着我,好像也想起了自己远方的妈妈。贝贝是祖母在一个晚秋里捡回的,那一次,祖母牵着我去山外的镇子上赶集,回家的路上,就看见它小小的身子瑟缩在路边的杂草里,奄奄一息的模样,远远地望见我们,就怯怯地“呜呜”着,祖母慌忙收紧了一瘸一拐的步子。“瞧这眼神让人心疼,咋样都是一条命呢……”祖母说着,就附身爱怜地摸摸它,将它拾进怀里。
“奶奶,小狗叫啥名好呢?”
“叫贝贝吧,它也是奶奶的宝贝,你们都是奶奶的宝贝……”
从此后,我们那个山脚下的家里,门前屋后就多了一份欢愉,我们仨一起迎着四季的朝起暮落,安享着一个个蒙蒙夜色里的满天星斗和那一轮光辉。
流光似水,如烟的往事里,祖母一瘸一拐的瘦小背影也被风裹挟着渐行渐远,直到有一天,终在我不舍里泪光里再无回头地去了远方,再不久,贝贝也静窝在一丛黄昏的秋草里没了声息。我的小山村的天空从此暗淡了,只将它的背影留给了我,在我的时光里渐次迷蒙,唯有那一轮明月在这迷蒙里亮着,亮着,很孤单的样子。
那年回乡,遇到一些故人,许多往事又重新说起。
“你祖母当年可是咱四乡八村人人尽知的花儿,不仅人长得俊俏,舞也跳得好,一身碎花红袄在台上演《红灯记》里的李铁梅,总要引得掌声雷鸣呢……只可惜,那年冬天,你高烧不下,抱你去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就医,冒雪走了一夜的山路冻伤了腿,从此后就再也……”
我一边听着,那年的明月就又一次静静地升起来,照亮在往昔苍茫的夜空里……
Ottawa Chinese Newspaper 《中华导报》 Canada China New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