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刘福琪
我初中毕业于河北省定县三中(后改为二中),毕业证左下方校长的大印是刘超;高中从保定一中毕业,文凭左下端校长的印戳也是刘超。不是同名同姓两个人,是一九四几年毕业于辅仁大学的同一个人。
1953年3月上旬,连家属带行李,学校的骡子车把校长一家从火车站拉进三中的大门。眉浓,眼大,脑袋圆圆,40岁稍过,体态微微发胖。一天又一天,天天不见笑模样。刘校长不苟言笑,不是阶级斗争型脸,当时还没有“阶级斗争要年年讲,月月讲,天天讲”之说,是问题型脸。刘超乃河北教育界四大怪之一,走到哪里都能发现问题,日子过得总不开心。
很少久坐办公室,臭烘烘的厕所,香喷喷的伙房,狭窄的小夹道,开阔的大操场,从起床的钟声响起,到熄灯的钟声停息,百顷校园内,随时随地会出现他的身影。大小干部都怕他又服他,所有老师都怵他又敬他,各届学生则除了喜欢就是爱戴他。到得学生宿舍,摁摁铺板,看结实不结实;进入教室,问电灯泡子亮不亮。没有澡堂子,两个星期轮班步行三里到城里洗一次澡,许多学生都长了虱子。刘校长来后半年,澡堂子建起来。五亩大小的杂草地,年复一年长杂草,刘校长到任当年就蔬菜大丰收。
刘校长笑的频率虽然极低,但有那么两次,光盘一样保存在我的记忆里,何时播放何时忍不住笑。
那一次全校大会上,刘校长作报告。讲着讲着生起气来:“就那么憋吗?离小便池还老远,掏出来就尿。”
哇一声哄堂大笑。男生们一边狂笑一边扭头朝女生班看;女生们你推我搡,低头侧身,嘴角一律是娇羞的笑。刘校长喷儿一口笑起来,肩膀都发颤。
另外一次畅笑是因我。
1954年初夏,经过层层选拔,我和其他三位同学,坐上学校的骡子车,到安国县一中参加定县专区的中等学校作文比赛。四五个县,四五十名同学参赛,作文题目是《一个劳动模范》。一等奖三人,我居然忝列其中。刘校长是学文的,有时在《河北教育》上谈论河北的教育。我为学校也为定县争得了荣誉,刘校长竟单独招见了我这个普普通通小男孩,讲评似的说:“一串排比,三个成语,你文章的结尾很有点味道。但‘手舞足蹈’用得太滑稽了。你想,一个50多岁的老农,拿着奖给他的一把崭新的锄头又舞又蹈,是什么样子?”言未既,问题型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。
1955年暑假后,我成为保定一中一名高中新生。忽然有一天,迎头遇见刘校长。刘校长也一愣,说:“是我提前来这里迎接你的呀还是你尾随我到这里来的?”
从此之后,又隔三岔五遇到刘校长那张问题型面孔了,但单独过话的时候没多少。五七年“反右”以后,我因发表于《蜜蜂》的一篇小说,检查反复写,多日不过关。想向刘校长诉诉委屈,偏偏遇不到那张熟悉的脸了。突然有一天,不让我过关的那个团总支女书记把我找去,面孔和语调都变得像女人了,说年轻人难免犯错误,改过来就是了。云云。
第二天就遇见了朝思暮想的刘校长。刘校长远远地看着我,好像是专门在等我。我怯怯地走上前去,眼泪早下来了。刘校长面无表情,表情在低低的两句短短的的话语里:“别有包袱。先别写了。”——我马上明白团总支女书记为什么由凶变柔了。
后来拐弯抹角地获悉,刘校长被叫到市里受了一段训,原因是一中抓右派的比例未达标。
高中毕业后,听说刘校长调进了北京,至今无缘再相逢。最后一次看到“刘超”这个名字,文化大革命已经被宣告彻底结束了。随着畸型岁月的结束,许多秘密不再成为秘密。偶然读到一篇文字,说“五·一六”通知发布以后,“文革”爆发以前,北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刘婷婷回到家里,对父亲刘少奇说:“我们学校的头号走资派刘超非常嚣张,疯狂地阻挡革命学生张贴大字报。”如此等等。
我这才知道刘校长进京后的准确下落。但后来如何呢?身处惊涛骇浪的最尖端,饱受折磨和摧残是肯定的,最终活过来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