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玉秋
做鞋也是件大工程。从打纥板(即用旧的布,用糨糊,一层一层贴到板子上,一般贴3–4层,晾干后,揭下来,)然后按着脚底大小剪下来,要几层,再开始纳鞋底。这纳鞋底的麻绳,也不简单,要买麻,然后用钹利锤(用牛骨踝骨的一部分做成,中间穿一个粗铁丝,铁丝上有个钩,就用它来纺麻绳)纺麻绳。鞋底纳好,鞋帮做好,再把它们缝到一起。鞋才算做成。十个人,冬夏春秋,得做多少双鞋呀。一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,开始有塑料鞋卖了,又便宜又结实。她才不再为我们做鞋了。
1962年,正是中国困难时期,各大专院校缩减招生,我在那一年考上了大学。得到通知的头一天傍晚,我的同桌同学,李洪义跑到我家,兴奋地告诉我,我们都考上大学了,我们俩高兴得蹦了起来,那是在我家一进门的地方。屋里坐着妈妈和大哥。同学走后,我听到大哥和妈妈讲:”我不供她上大学”。然后,我听到妈妈说:”你不供我供!”我没有得到祝福,却听到这一段对话,我流下了眼泪。至今那场景依然历历在目。我上学后,因为大哥一家,姐姐一家都和父母同住,他们都是双职工,弄得我们家平均收入很高,大学同班47个人,只有4个人没有助学金,就包括我一个。每个月父母都要给我寄20元的生活费,是父亲工资的1/5,不管家中如何紧张,都要给我寄钱。好在那时,不必交学费和房费,这钱用于我的伙食费和买书。因为知道家境艰难,我生活的很节俭。
妈妈毕竟曾出身辉煌,她有自己的爱好。比如京剧,记得好像是1953年,梅兰芳到齐齐哈尔演唱,妈妈是每天到场听京剧,用现在的话,她是梅兰芳的粉丝。我有幸陪着她去了一次,别说我听不懂,连邻座的人也听不懂。妈妈则一句一句翻译给他们听。现在有时我想,我是不是要研究一下京剧,以便了解一下母亲的爱好。
妈妈第二个爱好是看小说,她只看古典及民国时的小说。不像她的妹妹,我三姨是古今中外都看,她常常给我们讲那些古典的故事。什么三侠五义,狸猫换太子,精忠报国等等。在讲故事同时,让我们从中学会做人和处事之道。比如,她有古人行侠仗义的性格,做事讲义气,喜欢帮助别人。广交朋友。别看妈妈不大出门,但是遇事如何解决,该找谁,她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。在中国做事全靠人脉,妈妈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,交了很多的朋友。其江湖义气,可能是从读古学来的。
父亲的一个徒弟到大兴安岭工作,开始时只是一个单身青年,后来在那里遇上了一位北京知青。是50年代去的,结婚后,有了孩子,觉得生活在大兴安岭太苦,就回城找我爸爸。他们不但自己家来了,还带来了两个朋友。这些人投奔到我们家,父母就收留了他们,管住管吃,最后把他们的户口都落下,且都给找了工作。那时我在上高中,一回到家,闹哄哄,乱糟糟,我根本不能复习功课,真是烦死了。等后来我自己有了家,孩子,我很少让朋友留宿我家,我怕烦,也怕影响我的孩子。当然父母对有困难的人鼎力相助还是影响了我。(待续)
谁家老人去世了,谁家添了孩子,谁有病住院等等,只要母亲知道,一定带着礼物去拜访,自己去不了,就会打发哪个孩子去。也不管我们自家经济条件是否允许。我想这是母亲出身大家,在娘家养成的性格,到了自己有了家后,依然如此。
我赶上了文革,应该1967年毕业,可是一直拖到1968年,因此毕业时补发了一年的工资。我因长年捡哥哥姐姐剩的衣服穿,这下自己有钱了,我为自己买了一件花衬衫。在报到上班之前,回家待几天。一天,爸爸的一位老朋友带着他的儿子从内蒙来,闲聊中得知这小子结婚了。母亲埋怨他没有通知她。闲话聊完,人家要走了,母亲从衣柜中取出我刚买的,尚没有穿的花衬衫送给了他们,说是送给新媳妇的。我当时很生气,但是当着外人的面,我不能表示出来。当他们走了,我问她:”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衣服,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否同意就送给他们?”我妈说:”谁供你念的书,你的钱,就是我的钱!”她一脸的正义,理由,呛得我没话说。这就是我的母亲,家中的主宰,强势的女性。后来我到日本,因为是八十年代中期,中国物资还很不足,我给她买了:电视,冰箱和洗衣机。这些都是我带回去的。有一次,我进修的医院一位日本外科医生到齐齐哈尔考察,我求他带给家人一些东西,大多是衣服鞋之类的。我在每一样上都有纸条,写明是送谁的。结果后来一问,根本没有按我写的送,而是她想送谁就送谁。连我送给父亲的衣服,也被她送了别人。我知道后也没有办法。
慷慨大方是她的为人处世的特性,我出国前,在医院里当主治医生,走前为她准备了两年的药,因为她有高血压,如脉通,卢丁,复方降压片等。后来知道,就连药,她也送人。
八十年代初,金庸的《射雕英雄传》传到国内,还是手抄本,弟弟们弄了一本,让母亲看,她如获至宝,看得津津有味,爱不释手。
母亲的第三个爱好是绣花,这可能是她当姑娘时学的女红,我们的枕头套,都不是买的,那上面的鸳鸯戏水,喜鹊登梅等,都出自她的手。门帘上会绣百鸟朝凤,桌布会绣百子图等。这些都是她自己按着花样描下来,然后放在绣花呈子上,把布豋紧,在花样上穿针引线。我常常看她绣花,她一边绣,一边跟我讲,针要在哪里插入,哪里穿出,偶尔会让我绣几针。母亲绣花时,心情是愉悦的,看不出生活的压力,有的是微笑的面容。我想她可能在回想自己当闺女时的情景,或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。
母亲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太高要求,她喜欢喝茶,当父亲年龄大时已把烟酒都戒掉了。每天早晨,他们用一个带盖的茶杯,放一些茶,然后用开水沏上,再倒到两个茶杯中,这样反复添水,直至水没有了颜色为止,这似乎就是她的享受。我直到到了自己年龄大了,现在离不开茶时,才后悔没有在他们健在时,为他们买点茶叶。
1994年,她患了脑血栓,当我来到她床前时,她已经不能说话了,但是她的头脑是清楚的。由于咽部麻痹,她不能吞咽,半身瘫痪。每天静脉点滴及下鼻饲管维持生命。受了很多的罪。我没有更多的陪伴她,几周后,我回来了,几个月后,她去世了。她去世时,我家的一盆郁金香开了花,是白色的。这是不是一种吊唁,几天后,我在梦中,梦见她站在我家的浴缸中,让我给她放水,我说:”你穿着衣服,我怎么放水?”后来得知,那时正在火化,她可能被烧得难受,让我为她放水,而我却没有为她放水,我是多么的可恨呐。
有时我遇到困难,或是被病痛折磨时,会情不自禁的喊声:”妈妈!”如果妈妈在,那该多好哇。为此,我要尽量多活几年,以便我的儿子,女儿需要我时,我在他们身边。
今年是母亲诞辰100周年,现在又赶上母亲节。如果有极乐世界,有西天,我愿我的父母在那里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