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谈这段趣事,必得要回到五年前。
那时侯,我与老妻住在乡下;那乡下,可不是穷山恶水的荒域,而是山青水碧的世外桃源,这个地段属魁北克,距国会山庄约五十分钟车程。我与老妻深居简出,陶醉在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的情境中。
白天,在户外拈花惹草,晚间在室内舞文弄墨,完全摆脱了往日为五斗米折腰的苦况,充分享有了归隐田园的闲逸。
那时侯,女儿在联邦任公职,女婿在教育部门任电脑专员。他俩每逢长周末必来乡下,为我二老排难解困。有一次,女儿走进我的书房,看见我的书架上、书桌上,除了书还是书,没有一件现代化的应用品。他俩大发慈悲,在又一次来的时候,居然从车上搬下一台桌上型电脑。女儿特意说明: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。女婿将电脑装置妥当後,他俩为我二老开始上电脑课:“爸爸,以你的智商,学电脑不是件困难的事。”
女儿一反常态,把话说得极其轻松柔和,我明白,这是女儿的攻心战术;先给我戴一顶高帽子,让我心头舒坦,然後能学习无碍。其实女儿的用心,我难以受用。当他俩搬电脑下车时,我的心情己感沉重;内心禁不住呐喊:“电脑啊,电脑啊,你来的不是时侯;你是来为我消忧解闷,还是要我分享你的威权养份?”
在重重的疑惑中,我接受了女儿的电脑赠礼。
他俩先谈电脑存在的理论,意思说,电脑是现代社会无所不能的工具。作为人,不能没有它。我与老妻默然点头,表示同意。但我的心又在呐喊了:“电脑啊,电脑啊,你的威权太猛了,太快了,我二老已被你逼迫成‘化外’之民。尤其是智能手机、平板电脑产出,更把我二老逼到了墙角;家庭中的天伦之乐,多半被你占据了。”
记得有一次在扬子江酒楼,全家欢聚时,儿子全家也从远道而来,一张特大餐台,圆圆的,满满的,坐着我们一家人;十四岁的外孙女,手拿平板电脑,忙着拍照,十二岁的外孙,低头看手机,气定神不离,五岁的孙女,把玩游戏机,沉醉下战棋;就连儿、女、媳、婿,也成了低头族,不理送上席的鱼和肉。我目睹此一情景,心头冷如冰,意似天外行。是的,大餐台是圆圆满满的;但这次的聚会,并不圆,也不满,似乎欠缺了一大块。
这时女儿见我沉思,特意提高嗓门:“爸爸,电脑还有一项更实际的功能,祗是将滑鼠点几下,全世界,五大洲、三大洋的人与事,都出现在你的面前。”
女儿说此话的神情,像是为电脑公司做推销员。这时我有些耐不住了,出言打断了她的话语:“你的意思是说这倒是与中国古人的话‘秀才不出门,能知天下事’不谋而合。但是我得要告诉你,我现在己八十岁了,那些三大洋、五大洲远在天边的人和事,我没有兴趣,我只关心身边的事,捕捉眼前的快乐。”
女儿听完了我的陈述,睁大了眼,颇为愕然。她未曾料到,我会否认她的想法。这时女儿不再从理论上解说,转为实际电脑的操作。开机、关机、键盘作用、滑鼠功能、介面、窗口、菜单等等……一萝筐的操作程序,我如雾里看花,心乱如麻。
上完这堂电脑课,女儿回家上车时,特意叮咛了一句:“你在电脑上有什麽问题,随时来电话,等你俩用熟了,我再为你们申请网路,等你们学会了上网,你们在乡下的日子,和住在城市一样,过得更幸福了。”
啊!好一个幸福的远景。女儿临走时丢下的这句话,我虽是半信半疑,但我二老的情绪,也真的在女儿的鼓舞下,起了作用;因为我的本意,是不想做“化外”之民,想做个现代化的老秀才,过我的幸福馀生。
女儿走後,我二老花了一周的时间,足不出户,坐在电脑前,东点西按,南闯北撞,虽未撞得头破血流,但心灵上已撞得伤痕累累;遇到的阻碍,祗好在电话中向女儿询问;但是越问,问题越多。真所谓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。不仅隔靴搔不到痒处,而且还节外生了枝;女儿在电话那头不耐烦了,气急败坏地出语伤父了:“我真想不到,你们会那么笨。”
我本已心灰意冷,现在更是恼羞成怒了;哪能听得进女儿带刺的评语。立即毫不留情地,把那碗苦酸不堪的电脑鸡汤,给端了回去:“是啊,因为我俩太笨,所以才生下你这个聪明的女儿……”
没等我说完,女儿“噗”的一声挂断了电话。我在电话这头,虽未闻到火药味,但我警觉到,若不挂断电话,父女大战,将会暴发。
我和老妻,默默地坐在电脑前,哭笑不得,进退两难。最後还是由我这个主外又主内的老玩童下了决断。
电脑上的那只滑鼠,太狡猾了,我俩捉不住它。电脑键盘上,那盆红烧鸡,也太美味了,我俩没福享受。遥远的五大洲,三大洋,是很多彩多姿,我俩太老太笨了,无缘和它们交融,可不是嘛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我心上要感的,是户外的清风明月;我眼前想看的,是双所园里的苍松翠柏;我耳朵想听的,是挹翠湖上的蛙呜鸟语。我把以上的心意,向老妻做了解说,老妻一直点头称是:“这些我都明白,我俩选择乡野,归隐田园,本来就是求单纯、求朴素、求无华、求无挂的呀。”
我见到老妻认同我的想法,禁不住把身子一歪,给了老妻一个久违了的吻。老妻被我吻得亲情发酵,话说得更让我受用了:“当初我们为这个田园定名为双所园,其含意,不就是要暗示自己,告诉别人,要做我们“所”喜欢做的事,要做我们“所”能做的事。如今你觉得,电脑来势汹汹,学起来困难重重,那么你就随心随缘,回到你的双所园吧。”
老妻的温情慰语,把我从山崖的台阶上扶了下来。
电脑回家後的第七天,我终於拔去了电插头。老妻特意找来一条大毛巾,覆盖在电脑上,表示请电脑小姐安静地休息,我二老无法奉陪了。
当雨过天晴,云淡风轻後,我与老妻,一如往常,拿着锄头刀具,走到户外。见到了满园的绿茵,澄碧的湖水,像见到久违的老友,我禁不住地高唱起“青山青,涧水流……”的民歌。
当我们走到一处蕃茄园区时,老妻惊喜起来:“啊!你看,一个星期未见,我种的蕃茄长高了许多。”
“是啊,”我以轻松的妙语,调侃了老妻:“陶渊明在《归去来辞》中说过‘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’。这么一说,户外的鼠,算是仁慈的,未吃掉我们的蕃茄苗。可是,户内的那只滑鼠,可称得上又狡又滑了,我俩难以捕捉它不说,它还咬痛了我们心……”
我俩在双所园里,东挖挖,西补补,手中握着的锄头,远比手握电脑上的滑鼠,轻松许多。
晚间,看见书桌上,仍在沉睡的电脑,心上凭添了喜悦,因为我又想到《归去来辞》:“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”、“云无心而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”。
陶渊明的这些话,太让我贴心了;我确实迷途不远,一周的迷失,我这只倦鸟,总算又飞回来了。这么一说,我在挹翠湖边设立的联语:“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行我的独木桥”就更值得珍惜了。可不是嘛,一个八十岁的老人,行走在自设的独木桥上,已是摇摇晃晃,极度紧张,那么走到人生的奈何桥前,哪能不有所警惕呢?尽管女儿嫌我学电脑笨,但我甘愿带着笨身笨脑,躺进了棺材,也不想放弃我馀生的喜好……
以上是五年前,发生在乡下的一段趣事。读者欲知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……
Ottawa Chinese Newspaper 《中华导报》 Canada China New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