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刘福琪
1950年寒假前,中军帐村初级小学全体应届毕业生三个人,一起北行三里地,参加西关完全小学(1-6年级)的五年级即高小一年级的招生考试。考试结果,全部名落孙山。乡亲们议论,大柱、振林应该考不上,不应该考上,菜包子、白吃货。福振怎么也落榜了呢?村办小学里教我们一年多的孙明孙老师闻而沉默,可能在思索些什么。我并不感奇怪,抬头看榜前就料到50个录取名额里不会出现我的名字。
有一个老师,榜前踱来踱去。40多岁,可能比我们孙老师稍大。头比普通人显见得大,数九寒天也不戴帽子,不是秃子,但一根头发看不见。明晃晃的阳光下,明亮亮的头皮刺你的眼睛。把我们中军帐三个(即全体)落榜生叫到一边说:“在我们这儿重读四年级吧。如果回你们村,念到满头白发,拄着拐棍来也休想金榜题名。哈哈哈!”
这我承认,也坚信。语文、算术两场考试,一打开卷子,马上洋鬼子看京戏——傻眼啦。稳操胜券的题目几乎没有,大部分都素不相识。我马上就明白,不是我笨,也不是临场紧张而失误,是基础太差。中军帐与西关,近在咫尺,出村入村的事,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?别拿人家好心当驴肝肺,我们立马答应了。
大柱哥念书不行,耍贫嘴行,当天回家路上就给这位尚不知姓名的老师起外号“大脑袋”。
西关小学毕竟是国办小学。国办就是国办,一人一张课桌,一把课椅,红腿黑漆面。这让我马上回忆起解放前在城内仓门口小学念书时的情形,几分思念一闪而过。
开学第一节课是语文,几分钟后我就乱了方寸,慌了手脚。老师范读课文之后,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题目:第一,“生词”;第二,“解词”。什么叫生词?这个词我生得很。什么叫“解词”?我不会解释。不知愁的年纪第一次发开了愁。
午饭时间,“大脑袋”把中军帐的三个重读生叫到办公室,嘿嘿笑了两声,问:“跟得上趟儿吗?”三人低头不语。“大脑袋”打了两个特别俏皮的比方,讲了两个古人发奋的故事,沉甸甸的思想包袱好像马上就抛开了。
“大脑袋”姓狄,真正的叫响了的外号叫狄大头。全定县的教育界、知识界和商界,无人不知狄大头,连我父亲也久闻其名。狄老师家住城里,虽非大户,但根系深远,历史渊源绝非西关王家敢比。生当家道中衰的时间段,狄老师似乎早早地把世事看了个透。性格开朗,脾气随和,整天哈哈笑,笑哈哈。多才多艺,兴趣广泛,琴棋书画,弹拉吹唱,无一不能。尤其书法,楷隶草篆,样样有出彩功夫。解放以前,士工农商,军界政界,凡有保存狄大头墨宝者,都引以为荣。——这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。后来还听说,音(音乐)劳(劳作)美(美术)体(体育)书(书法)小五门,狄大头驰名全河北,保定师范、石家庄某高中等学校,都曾三顾茅庐,带厚礼,派要员,莅临定县城,但 均遭婉拒。
狄大头第一次给我们四年级上的是美术课,开口就是玩笑:“都叫我狄大头,我这个大头不是‘捉大头’、‘拿大头’那样的傻大头。我的脑壳里,全是智慧。知道我的真名字吗?”
老师的名字,一般都不知道。学生不问,问就失礼;老师不说,说就失尊。除非通过其他途径获悉,获悉了也不能乱叫。但思想开通、性格开朗、观念开明者不拘此传统礼数。狄老师就颇典型,休说外号,知其真名者亦很不少。
转过身去,狄大头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大字:狄今青。我虽不懂书法,也大吃一惊。我父亲遒劲端丽的毛笔字,立即退到了我心中的第二位。
“名字都有含义,都寄托着家长的希望,就算你叫石头,叫臭货。起名‘不指儿’,正说明家长指望你呢。谁来说说,‘狄今青’有何深义?”
没有谁有这么大学问。
(2019.6.19《中老年时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