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重的历史必须永远保持其沉重!
悲哀的篇章应该永远引发悲哀并激发进取的志向和奋斗的精神!
由河北省定州市旧城西南行十五里,京广铁路和孟良河交叉处,有一个300户左右的村庄,早先壕坑片片,芦苇丛丛,如同在沟里,“沟里”二字便成了村名。
上溯70余年,沟里村不足200户。然而不足200户的沟里村东口,却隆然突起了一座二、三丈高的坟茔,坟茔里埋葬了400多具善良质朴、无辜无过的魂灵。
儿童阶段,蒙然无知,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土疙瘩。每次到姥姥家去,必然跳下驴车,前后左右拍打抚摸巨大的、洁白如玉的石碑,再爬上坟顶呼啸几声。每当气喘吁吁回到驴车上,母亲脸上总要显现几分不悦,甚至凄然,我以为是嫌我弄脏了新衣服。
大约是我上了高小的第一个春节,一家人照例去给姥姥拜年。当我准备再一次爬上土疙瘩时,母亲率先跳下驴车,不容分说把我拉到疙瘩前,异常严肃地说:“你都是高等生了,可不能再狐臭了。来,给妈念念这石碑上的字。”
石碑我不知抚摸过多少遍,可从没留心过碑上的文字。一向和蔼的母亲倏然判若两人,令我莫名诧异。但碑文看不懂—自右往左,竖排三四行,古里古气,晦涩艰深,至今犹记“壬午年春正月12日”、“东洋人”、“四百余名”等字眼。
母亲长叹一声说:“这是一座肉丘坟啊!里面几百号人全是妈的远近亲人呀!”
我浑身打个激灵,只觉砰砰心跳。我读过小人书《呼延庆打擂》,知道何谓肉丘坟—死者众多,死状又惨,无法一一安葬,只好多人共穴,众魂一墓。“肉丘”之名,形象又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谁杀害的他们?”我抖着声音问。
“王八羔子东洋人!”母亲抖着声音答。
望着母亲变脸变色的神情,我没敢再问。但我这人自幼心重,从此之后,凡有大人偶然谈及,我必从旁谛听。一鳞半爪,片片段段,历时一久,终于掌握了这一特大历史惨案的梗概。
壬午年(即公历1942年)正月十二,家住村西北口的一个外姓舅舅到房上查看烟囱为什么不冒烟,偶然瞥了一眼铁路西侧那个王八窝(日本人的炮楼建成圆形,三里五乡的百姓称之为王八窝)。他清楚地看见,百十号鬼子和黑狗子警备队正整队待发,脑子里旋即闪现一个不祥的预感—毁了,鬼子要来报复了。
报复什么?
这天早上,一个日本兵到张家小铺来买烟卷,一拐弯,恰巧和来村张贴抗日标语的八路军小分队撞个满怀。三下五除二,这个日本兵被五花大绑架走了。
“乡亲们,日本人要来杀人啦!乡亲们,赶快逃命吧!”听到这个外姓舅舅撕心裂肺的两声高喊,乡亲们立刻推开饭碗,扔下酒杯,扶老携幼,向着东边南边的邻村仓皇逃命。
然而,有的人家没听到喊声,没看到逃难的人群;有的人听到了看见了,却不肯在这一年之中最欢乐吉祥的月份离家,心想他日本兵丢了,跟老百姓有何相干?况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!
投奔到亲戚家的沟里人,焦急地等待着来自沟里村的消息,不少人冒着数九严寒站到高坡,登上房顶,向自家村巴望。然而良久良久,沟里村毫无动静。有的人开始后悔,大年正月给亲戚添麻烦,何苦呢?有的人甚至破口谩骂那个首先大声呼喊的人。
黄昏时分,沟里村传出零星的枪声,东一声西一声持续了许久。夜色四合,枪声大作,密集的刺耳钻心的枪声中隐隐夹杂着尖烈的惨叫和哭喊。一两袋旱烟的工夫,烈火熊熊,浓烟滚滚,整个沟里村上空,一片火光。刺鼻的汽油味和烤肉烧骨的腥气,二三里外都呛得人出不来气。逃离劫难的沟里人呜呜咽咽,咬牙切齿……
翌日天亮,沟里村恢复了平静,只有一缕缕残烟余烬,缓缓飘向天空……
第三天,确信鬼子已撤,乡亲们才陆续返回。沟里村满眼焦黑:所有房屋都只剩下黑黑的颓垣断壁;所有树木都变成黑黑的残枝枯桩;满地黑灰,随风飘旋;街道上,庭院里,偶见被烧焦的尸体黑乎乎的,是男是女,难以辨认;未遭火焚的尸首,这一具那一具,躺在黑红的血泊里。李老栓死在自家院子里,头颅离开身躯几尺远,可怜嘴里还含着没嚼碎的饺子……
不知是谁传出的话,人们纷纷往村东口急奔迅跑。一到大麦场,乡亲们惊呆了,吓傻了,两三个妇女甚至昏了过去。麦场中央,被烧成炭状的尸体挨挨挤挤,重重叠叠,根本没有人的形体……
没有人掉泪,没有人哭喊,青壮老幼,似乎都忘记了悲伤,忘记了愤怒,也忘记了饥渴和疲劳。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—默默地把分散在各处的死者集中到村东口,默默地挖坑掘穴,400多位惨死的乡亲,不分男女,不论姓氏,不管辈分和老少,默默地被放进一个其大无比的阴宅……
鬼子扑进村时,我二舅到一个长辈家里串门,外边的动静一无所知,自然就和这一家人一起被鬼子堵住。一条长绳拴一串人,每隔二三尺松松地拴住一只胳膊,慢慢腾腾向前挪。走到村东口,天色全黑,就见麦场上火把通明,被拴作一串串的乡亲黑压压一片。刺刀闪着寒光,场边屋顶上,好几挺机关枪已经架好。舅舅预感到鬼子要下毒手,趁押队的两个日本兵没注意,悄悄褪开绳套,一抹身钻进了路边一个茅厕里。
透过砖缝,二舅战战兢兢地观察着麦场上发生的一切。待最后一串被抓的乡亲走进麦场后,一个翻译官大声呐喊:“坐下,统统坐下,皇军要给大家训话。”二舅以为日本人要威逼大家交出那个失踪的日本兵。万不料乡亲们刚刚坐地,几挺机枪同时喷射出罪恶的弹雨……
豺狼般残忍!狐狸般狡诈!
目睹众乡亲发疯般挣扎的身影和迸溅喷涌的鲜血,二舅两眼发晕,脑袋发炸,胸膛都要崩裂。沉重的历史永远是沉重的!悲哀的一页永远引发悲哀,激起愤怒!
多少年来,这座其大无比的坟茔一直沉甸甸压在我心里。我向同学讲,对同事说,教育孩子勿忘国耻民恨。退休后虽然定居海外,但一谈及那个灭绝人性地制造惨案的魔鬼,我就必然追忆起华北平原上这一特大血案。
2001年初夏回国探亲期间,我曾专程前往沟里村,打算到肉丘坟前庄重祭拜。
沟里村大变特变。被焚之后多年不改的土坯矮房了无痕迹,眼前一律是宽敞明亮的红砖大屋。坑坑洼洼的窄街狭巷完全被笔直平坦的正街直道取而代之。冒着青烟的摩托车时不时擦肩而过。邻街一个庭院里正搞卡拉OK,歌声虽不悦耳却很高亢:“爱江山,更爱美人……”。
但是,茂密的芦苇绝迹了,壕坑里填满了煤灰,风起处,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飘飘旋旋。
但是,徘徊良久,转来转去,我为之专程而来的高大墓冢不见了。
我拦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,小姑娘茫然摇头—她压根没听说过“肉丘坟”这个血淋淋的字眼。
终于,一个热心的中年汉子把我由村口带到村里,指指路边一个小土堆,说:“这就是。”
“什么时侯迁的坟?”
“没有迁坟,这还是它原先的地方。”
我先是疑惑,随即释然—改革了,搞活了,打工经商钱多了,新房新宅争相建起,坟的方位自然就改变了。
小土堆高不过三尺,底部周长不过两米,将近一半被压在青黄的麦秸下。
“原先不是很高很大吗?”我不胜惊讶。
对方嘿地一笑:“都多少年了?风吹雨冲,羊踩猪拱,可不就……”
“那一方大石碑呢?”
汉子耸耸肩头:“早就不知被谁偷回家作台阶去了。”
“还有人来祭奠吗?比如说到了清明节,村里区里县里也没人组织中小学生来扫墓?”
中年人哈哈大笑,显然觉得我这个陌生老者的提问过于荒诞和迂腐……
一股巨大的悲哀霎时袭上心头,继而则感到恐慌和害怕。返回途中,心比双脚更沉重。
沉重的历史必须永远保持其沉重!悲哀的篇章应该永远引发悲哀并激发进取的志向和奋斗的精神!
我们当然应该着眼未来,但前提必须是以史为鉴。不错,整整60年前,那个嗜血成性、杀人如麻的魔鬼确实乖乖放下了屠刀,但当魔鬼还被供奉在神的殿堂上歆享牲礼和香烟、年年像神一样被顶礼膜拜的时侯,我们怎么能、怎么敢忘掉我们善良本分的先辈,曾经在鬼子闪光的刺刀下和攒射的枪弹中惨叫、喋血,然后被毕毕剥剥地烧成灰烬呢?
屈辱的往昔必须牢记肺腑!标记着屈辱的历史遗迹应当保持原貌!修茸巨冢!重刻碑铭!如时祭扫!子孙传承!岁月不居,我们还能继续延宕时光吗?
河北省定州市沟里村这座掩埋着400多名同胞的肉丘坟,绝不能被遗忘,因为它同南京大屠杀纪念馆、大同煤矿万人坑属于同一部历史教科书的同一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