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说,人的一生,“选择”无时不在、无处不在。正是由于有了无数个“选择”才构成了人生的轨迹。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,我们每天做什么,不做什么其实都是一种“选择”的结果。我舅舅的故事就是充满了“选择”的故事,在他还年青的上世纪四十年代末,不仅他个人面临着“选择”,连国家也面临着“选择”。如果说国家的“选择”犹如大江大海中各种潮流在博弈决定着了国家疾驶的方向,那么个人的“选择”恰似一叶小舟在赌博,随波逐流,不能自主,说沉就沉。舅舅的选择就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进行的,多半是形势所迫,身不由已。舅舅的故事应该从那个动荡的年代说起。
舅舅说,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,我在东北很迷茫,花了几块钱请一位算命先生算了一卦,他说我这人运气好,一生中每到一个重要关口都会有贵人相助。他还说我的命在南方,我会一直向南,到南方落下脚来。回顾自己走过的这一生,还真是这样。
舅舅说,他的第一位贵人是他的堂弟。那是1948年前后的事了。抗日战争结束后,山东的胶东半岛就给共产党接管了,老蒋基本没有机会去。那个年代我舅舅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民兵组织,还是一个积极分子。有一天,他的堂弟告诉他,听说舅舅家的成分被划为地主了,很快乡政府就要开他的批斗会了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原来舅舅他爹早年因为家境贫寒,无法生存,就去闯了关东。舅舅他爹是一个聪明勤快的人,在沈阳著名的浴室连奉堂从搓澡工干起,一直干到了大掌柜,作为从农村走出去的舅舅他爹,深知土地是生存之本,他平时省吃俭用,十多年后把攒下来的积蓄带回山东老家买了土地,据说有80亩之多,就这样舅舅家在土改时就成了地主。舅舅在听到要批斗他的消息后,吓得半死,不敢停留,连夜就逃离了那个村子。但是往哪里跑呢,天地之大他没有亲人,他唯一的亲人在沈阳,他想到沈阳去找他爹。
舅舅的第二位贵人是一位国军连长。话说舅舅跑到了东北,但是进不了沈阳,因为当时东北大部分地区都在共产党手里,而沈阳还由国民党占据。舅舅在沈阳附近的一个“三不管”地区,被共产党负责后勤采购的贸易局的人叫去帮忙,主要是负责采购物资。没过几天贸易局的人走了,让舅舅留下来继续收购粮食。可是一觉醒来,“三不管地区”来了国民党,他们把舅舅抓了起来,说舅舅是共产党要拉出去枪毙。正当几个士兵押着舅舅要去枪毙时,迎面来了一位国军连长,他怒斥这几位士兵:“你们不把情况了解清楚就随便拉人出去枪毙,这不是草菅人命吗?你们把人交给我,让我来审审他。”原来这位国军连长也是山东人,他听说手下抓了一个为共党办事的山东人就跑过来想看个究竟,没想到正遇到舅舅被押去枪毙,如果再晚一步,舅舅可真的没命了。连长非常认真地审问了舅舅,觉得舅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,就对舅舅说:“兄弟,这兵荒马乱的你往哪跑啊,我看你长得一表人才,就留下跟我干吧,至少我还能管你饭吃。”舅舅想想也是,摸摸口袋一个子儿都没有了,真不如跟着这位同乡长官混碗饭吃,说不定还可以去沈阳找到爹。就这样舅舅留下来了。舅舅参加的国军是宪兵,一般情况只在后面督战,很少到前线,因此舅舅基本上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。但是一次手榴弹意外爆炸却让他受了重伤,因为一个弹片插入舅舅头颅,就这样昏迷不醒的舅舅被紧急送往沈阳。
舅舅的第三位贵人是沈阳的一位老大妈。负伤后的舅舅不知为什么被送到沈阳的一位老大妈家,老大妈虽家境贫困但还看舅舅可怜到处为舅舅求医,躺在床上的舅舅迷迷糊糊地听到老大妈求医生救救舅舅,而医生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,因为舅舅伤势过重,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。也许是老大妈的锲而不舍,也许是舅舅顽强的生命力,最终舅舅还是活过来了。几个月后舅舅完全康复离开大妈家时,他认了这位有救命之恩的大妈为干娘,大娘的女儿为干妹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舅舅第一次回大陆时就专程去沈阳找过这位干娘,干娘已经不在了,但干妹妹还在。
伤好后,舅舅归队了,还是国军宪兵,还是在那位同乡长官手下听差。部队从沈阳节节败退,最后从浙江退守台湾。大约在1949年底,舅舅曾随部队重返了一次浙江定海,半年后又退回台湾。关于舅舅所在部队第二次从浙江定海撤退的经历,我在龙应台写的《大江大海—1949》书中找到了印证。书中是这样写的:“5月27日,上海易手,舟山群岛的首府定海,成为国军的反攻跳板了,从台湾起飞的飞机,在定海加个油,就可以飞到华东或武汉去轰炸。可是中共在苏联的协助下,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军和海军,准备对舟山群岛登陆作战,孤悬海天之外的舟山,距离台湾太远了,为了保存15万国军的实力,蒋介石准备舟山秘密大撤退。1950年5月12日开始,36艘运输船、5艘登陆艇,三天三夜的紧急行动,在海空的全程护航之下,抵达台湾,一共撤离了12万5千军民,121辆各式战车以及火炮等重装备。”
退守台湾的舅舅,深知部队不是久留之地,于是就打起了“退役”的念头。但当时老蒋一心想“反攻大陆”,要想离开部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。
舅舅的第四位贵人是军长秘书,也是山东同乡。一天舅舅对这位秘书说,我这头上的伤经常复发,想住医院看看,但住不进去。军长秘书很讲义气,他对舅舅说,明天我去和院长打个招呼,然后你直接去住院。果不其然,第二天医院院长就来电话让我舅舅去住院。其实舅舅住院就是小病大养,为的是早日退役。过了半年舅舅就和一批伤残军人一起退役了。
退役后的舅舅也是通过山东同乡去了台北少管所当管教,成了政府公务员,从此基本的生活条件得到了保障。
说起来舅舅的第五位贵人应该就是我的舅妈了。舅舅和舅妈结婚后,过上了稳定的生活,这让许多从大陆去台湾的老兵羡慕不已,他们成群结队地到舅舅家噌饭吃,舅妈总是热情招待,让他们备感温暖。
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,对于今年已经八十八岁的舅舅来说,这一生的所有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,因为个人的命运相对于国家的命运来说真算不了什么,在充满如此之多的旋涡和急流的历史长河上,能活着走出来就是胜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