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走神儿
爸生病了。是中风。住进了北京医院。一时间电话那头妈和妹妹手脚忙乱着,却喃喃地说,“你甭回来了。回来也管不了什么用”。走神儿左右思衬了三十秒,然后搜罗尽了今年所有剩下的假期,第二天一大早坐上了从渥太华飞往北京的飞机。
进了家门,拥抱住满头白发、一脸倦容的妈,她嘴角颤颤,绷紧着的脸突然坍塌。
然后便是每早五点半乘着地铁往医院的奔忙。神经内科三人一间的病房,靠门口那张床上躺着咱家那位八十五岁的老头儿(姑且照大夫的习惯,称他老爷子),半身不遂,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。中间二床住着得了脑炎的七十岁老头儿,四肢能动,脑子里却思维全乱。最里面住着个身高不足五尺、走路歪歪斜斜、一口牙仅剩三五颗的小老头儿,也得了中风。走神儿冲他点头叫声大爷,却被他挥手嘿嘿一笑,“别介,咱才五十七。”想想自己脑门子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儿,走神儿改口称他大哥。
老爷子和二床老头儿在北京住了大半辈子,却一个四川腔,一个苏北调儿。只有这小老头儿,操着一口滴溜儿打转的京腔,是个道地的胡同串子。他现在还居住在离崇文门不远的四合院儿里,有时候吃饱饭后趁着护士没注意,回家溜达一圈儿。
爸曾经每年参加北京春节环城赛跑,一辈子没住过医院。突然瘫痪在床上,死神好象触手可及,精神上的打击,可想是多么沉重。他情绪低落,家人焦虑不安。小老头儿拐着腿走到老爷子的床头,“别怕,没事儿。我三十八岁就中风啦,这动不了的右手就是那次落下的。这不也活了二十年?这回咱是二进宫!”赞叹他如此乐观豁达,小老头咧嘴露出仅剩的三颗牙,“不乐观又能怎样儿?”。小老头的媳妇儿早年就离他别去,剩下他和老妈拉扯大了儿子,现如今在做古董生意。京城里这几十年变化太大,无数四合院被拆掉,人们纷纷搬出城住进了高楼大厦。他们那个大杂院儿也从五十几户缩减到现在仅剩下的十四户人家。可是在一个院儿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和住楼房的就是不一样,天天走马灯似的轮着班儿地来探望他。
经过几天来的康复治疗,老爷子可以坐在床上自己端碗吃面条儿了。小老头走到老爷子的床头,舌头打着响儿,象逗小孩儿一般,“瞧瞧,吃得多棒!”
为了解闷儿,小老头的儿子给他送来了一个收音机,于是每天早上七点半听相声,成了病房里头必不可错过的重大娱乐节目。
老爷子好面子,喜欢吹嘘自己在国外生活的子孙事业多么有成。二床的老头,瞅着白净斯文,据说是个金融家,几十年来穿梭于中国外国,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儿。小老头笑嘻嘻地,对人一如既往,照样儿心平气和,每日和人交换着报纸看看,说说笑话儿,做做时事评论。
二床的老头得了脑炎,精神有点儿不正常,夜里折腾不睡觉,吵着要回家。老爷子到没什么,耳朵背,听不见。可是却苦了小老头,一夜睡不成个囫囵觉。早晨起来却只是轻轻摇摇头,从不抱怨。照他说的,都是这病使的坏,也是没办法的事儿。忍忍过去得了。
二床老头雇的护工,可是有点儿缺德。老头抱怨夜里口渴护工却不让他喝水,说是怕他老要上厕所搅了自己的梦。这护工对病人吆吆喝喝,一脸的不耐烦。可是见到病人家属,却马上点头哈腰,一副媚相。走神儿看不过去,忍不住把实情告诉了他家人。可是却从来没听到小老头说过谁一句坏话、打过小报告。走神儿琢磨着,这是典型的北京人不管闲事的习性儿?还是对那护工有点儿恻隐之心?
爸要出院了。走神儿也要回家了。临走前,走神儿跟小老头儿道别,感谢这些天大哥的乐观情绪(现如今人们爱说的“正能量”)对老爷子的影响和鼓励,让他对治疗有了信心,对生活有了盼头。小老头又一咧嘴露出仅剩下的那三颗牙,“甭客气,人到这份儿上了,还不得互相照应着点儿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