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刘福琪
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保定一中的大红门内,知识渊博、功底深沉、经验丰富、个性鲜明、教学水平高超、教学效果奇佳的老师,遍布所有学科。
语文老师王者兴从高一下学期开始,一直把我们送到毕业。他渊博的学识让学生顶礼膜拜;潇洒不羁的讲课凤度,留给弟子们的印象,几乎是永恒的。
至今犹记第一节课上的一些细枝末节。
同学照例起立,向老师行注目礼。未等大家坐稳,老师转身,黑板上笔走龙蛇般出现三个大字:王者兴。苍劲遒健,大气磅礴。站在这种字体面前,不宜套用“观看”、“观赏”、“欣赏”、“鉴赏”之类俗词。这些词语太绵软太冷静太缺乏感情色彩。面临这三个大字,你无法平静,无法一笔一画细细品评。你会顿然感到遍体热血奔涌,你想马上投入一项壮烈的事业。这种冲动,灌满了你的每一个细胞。
王者兴侧转身,宁谧悠闲地瞩目窗外。他不看学生,但他知道,知道他、仰慕他、但从未直接接触过他的弟子们,为标志他名字的三个大字陶醉了。有顷,王老师兜头发问:“知道鄙人的名字谁起的吗?本人本名,乃两千年前亚圣孟夫子所赐。”
见同学们莫测高深,王老师再发宏论:“孟子云,五百年必有王者兴。可惜呀可惜,本人未能遵从夫子预报的时间要求,姗姗来迟1500多年,故虚度40余载,至今寂寥无闻,一事无成。今生今世,唯皓首穷经,聚徒讲学而已。倘如期而至……王老师耐人寻味地一笑,开始“讲学”。
满腹经纶。王老师的学问,处处自然流露,时时都有显示。看来平淡无奇甚至淡入白水的文章,也能从中挖掘出金光闪闪的亮点,都能从文章学的角度给学生指出一条握笔成章的路径。“文章切记随人后”,由于王老师对每篇课文都有独具慧眼的理解和开发,不到半年,我的作文便有了质的飞跃。不少一提作文就咋牙花拍脑勺的人,经过王老师精彩的训导,也都能轻轻松松按时脱稿,并喜滋滋期盼下周发文时得高分。
学富五车。字词教学是中学语文课的一个重要环节,王老师填胸塞腹的学问似乎郁结喉头,不吐不快,一吐为快。由字形而字义,由生字而生词,同义近义褒义贬义,一引伸一长串,一辐射一大片。不低头看教案,教案上肯定没有;不仰头现琢磨,现琢磨很难现奏效。厚积薄发,思如泉涌。平庸的教书匠,永远没有这种境界。
进入高二,语文课改为文学课,从《诗经》开始,以文带史。古典文学造诣颇深的王者兴,如鱼得水,如虎添翼。若问王老师能背诵多少首古诗词,不知道;多少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或烂熟于心,不知道。一首古体或近体,同一作者相关题材和相同体裁的作品,王老师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,时常三五首乃至更多。有时顺路拐角,援引他人相同题材的诗歌,就内容或艺术作剖析和比对,口若悬河又从容不迫。虽川音蜀调未脱,却让人觉得,比京腔京韵更有滋味,更具魅力。
永远不会忘记讲授上古民歌《上邪》的那堂课。现录全诗如下:“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衰绝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阵阵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”逐词逐句讲解完毕,王老师极口盛赞:“何等痴情的女子!何等刚烈的性格!快人快语,一口气连举五种绝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,对天发誓。爱情之坚贞,有甚是者乎?”突然,王老师喊起崔永顺,调侃道:“这样的女子,符合你的择偶标准吗?”崔永顺外号崔活宝,悲情可掬地答道:“我的女友,恰巧昨天寄来一封信,一首小诗,愿公之于众。”言未已,从衣袋掏出一张信笺,几分凄惋地念起来:“地邪!我不与君相知,今命即衰绝。山有陵,江水不竭,夏雷阵阵,冬雨雪,天地分,就敢与君绝。”师生愕然,不明所以。趁其不备,同桌抢过信笺一看,白纸一张。老师之笑,比群弟子还无所顾忌。
颜渊对孔子的赞语,于我心有戚戚焉: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;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;欲罢不能。”我也教了几十年语文,但始终自愧弗如。颜渊所谓“虽欲从之,未由也已。”
(见于2019.7.22中老年时报》)